賈平凹:秦嶺和秦嶺中的我
2020-04-30 來自: 陜西印象信息技術(shù)有限公司 瀏覽次數(shù):2178
我曾經(jīng)在長篇小說《山本》里寫過,***脈,橫亙在那里,提攜了黃河長江,統(tǒng)領(lǐng)了北方南方,這就是秦嶺,中國***偉大的山,也是最中國的山。
之所以說秦嶺是中國***偉大的山,是它的地理決定了中國的位置,而它的存在又改變了這塊大陸的氣候。之所以說秦嶺是最中國的山,首先它是中國的龍脈,龍脈在中國人的觀念里是皇權(quán)、社稷、正統(tǒng)、主流的***象征,再是這里曾經(jīng)發(fā)生過的一系列重大事件,直接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,產(chǎn)生過的宗教和文藝經(jīng)典,又完全左右著中國文化屬性。
秦嶺的龐大和豐富是沒有形容詞的,我們只能說“其深如海”。在里面無數(shù)的奇巒異峰,有的半截戳在云中,有的終年冰雪覆蓋,有的則頂端之上是湖泊海子。在里邊無數(shù)的河水,向北流的到了黃河,向南流的到了長江,西高東低地統(tǒng)統(tǒng)地朝東去,竟也有倒流的河。在錯綜復(fù)雜的山溝岔里,有的溝岔住著大動物,雖然大象、老虎已經(jīng)沒有了,仍有著***、花豹、羚牛、野豬、黃羊和狼。它們孤獨寂寞,不動聲色,慵懶從容,不怒自威。有的溝岔住著小爬蟲、***、蝎子、刺猬、馬蜂、蜈蚣或者蛇,它們機警,身上有毒,變聲變色,各有獨門絕技。有的溝岔則住著各種各樣的鳥類,飛起來遮天蔽日,落下來則占據(jù)了所有的枝頭,嘰嘰喳喳,卻轟然為雷。它的里邊千年古木,形狀如塔如樓,也有菟絲藤蘿,糾纏半畝,山鼠都難以鉆過。有白鴿似的玉蘭,有烈焰似的杜鵑,有代表夜的黑色的墨花,有象征著死亡的藍色的冥花。
遠昔的歲月,秦嶺里行進過,他們或是朝廷的官兵,或是***的隊伍,或是匪亂的烏合之眾,至今有些地方,每有風(fēng)雨,出現(xiàn)的不是海市蜃樓的戰(zhàn)爭場景,而聽到了號角鼓音、馬嘶人喊的聲響。秦嶺從來被認(rèn)為是上天神祇在地上的都府,那曾經(jīng)諸神充滿,現(xiàn)在仍有著無法掌握的寺院、廟宇、禪房、草庵、洞穴,有著道教、佛教、儒教、天主教、伊斯蘭教的信徒和修行的人,以及那些山鬼、水魅、樹精、蛇妖、石怪,以及巫漢巫婆、陰陽師、測卦先生和再生人。
我就是秦嶺的,老家在商洛,商洛屬于秦嶺的東南部,距關(guān)中大平原僅一百多公里,就因商洛在秦嶺深處,長期以來它成了閉塞偏遠的代名詞。但是,關(guān)中大平原號稱八百里,而商洛也有著沿著丹江的六百里商於道。歷史上的戰(zhàn)國時期,秦楚爭霸,秦的勢力大了,邊界就定在了現(xiàn)今商洛東邊的武關(guān),楚的勢力大了,邊界又定在了現(xiàn)今商洛西邊的藍關(guān)。中國文化里有中原文化和楚文化之分,而商洛正處于兩種文化的交匯區(qū),也就是說,商洛屬于中原文化,又屬于楚文化,既有中原文化的寬博雄沉,也有著楚文化的秀美和浪漫。
關(guān)中大平原人稱我們是山里人,嘲笑山里人出門不是挑一根扁擔(dān),便是背一個竹簍,走路腳抬得高,眼大,愛高聲喊叫。挑扁擔(dān)、背竹簍,是因為坡陡路瘦,駕不了馬車,連架子車也拉不成。拿糧食呀、柴草呀、蔬菜呀,一應(yīng)的日用雜物只能靠扁擔(dān)挑和竹簍背。走路腳抬得高是地不平,路上常有石頭,不抬腳就碰撞了腳,眼大是吃土豆時眼睛肯定睜的大,愛高聲喊叫,是人住的分散,這個在梁,那個在溝,不喊叫聽不到。且這喊叫都是前邊先拉長聲,后邊才是要說的話,如:叫張三是“喂——張三!”才是張三。我的父輩,父輩的父輩,他們的耕田都是一小片一小片,像席子一樣掛在坡上的。那些地終年在刨著根本喂不飽一家人的嘴,但要做生意,就得往西北走,去西安,往東南走,去武漢。他們的腿上扎著纏子,也就是裹腿,腰里系上腰帶,僅僅是一條麻繩,都為了暖和和不被荊棘牽掛,扁擔(dān)挑或竹簍背,把秦嶺里的土特產(chǎn)換回布匹、煤油、火柴、堿面和鹽。商洛流傳甚廣的民謠是“土豆糊湯疙瘩火,除了神仙就是我”,土豆糊湯疙瘩火是真實的生活寫照,除了神仙就是我卻是一種很無奈的和悲涼的自嘲。人是有基因遺傳的,胃更是有著記憶。至今商洛人在本土的或出外到五湖四海的,愛吃的還是一種飯食,就是苞谷糝糊湯面。那些年月,村村寨寨基本沒有醫(yī)生,頭疼腦熱了就是喝姜湯捂汗,心慌氣短了,就是煮銀鐲子的水喝,眉頭放血,拔火罐,喝童子尿、針灸、刮痧,再就是燒香求神,焚紙送鬼。
我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里出生和長大,上個世紀(jì)五十年代,兵荒馬亂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***凋敝才開始恢復(fù),但經(jīng)濟落后,交通閉塞,被一座山一座山層層包圍的小鎮(zhèn)上,我度過了我苦澀的童年,知道了世界并不就是深山,知道了山外還有西安,還有北京,知道了中國之外更還有歐洲和美洲。抬頭望著天空上飛過的飛機,我開始蠢蠢欲動,向往著掙脫掉繩索和穿在身上的樹皮獸皮,走出秦嶺到城市去。
1972年,以偶然的機會終于來到了西安求學(xué),從秦嶺到西安那是多么不容易的路程啊,那時全縣每天往西安只發(fā)一趟班車,要半夜起來,趕30里路,先到縣城買票坐車,然后車像甲殼蟲一樣翻山越溝,顛顛簸簸,哼哼嘰嘰,下午六點才能到西安。記得有一年的臘月,大家都穿著棉衣棉褲,臃腫不堪地在車?yán)飻D著坐下,坐下是不能再站起來,站起來后就不可能再能坐下去。一路上又饑又冷又腿腳發(fā)麻。當(dāng)我看到有人在吃軟柿子,擔(dān)心柿子汁會滴在我身上,便努力地把一條腿拽起來,側(cè)身,當(dāng)我把腿拽起來了,旁邊一個婦女在說:你干啥,干啥,那是我的腿。
童年的缺吃少穿,以至于使我長大后個頭矮小,相貌丑陋。少年時經(jīng)受的政治壓力又直接導(dǎo)致了我膽怯、恐懼、寡言少語。秦嶺給我按上了困頓、屈辱、痛苦的胎記,但是秦嶺又給了我生命中好多好多另外的特質(zhì),讓我之所以成為了我,而不是別人。
比如: 一、我好***。小小的年紀(jì),可能還沒有桌子高,母親給我穿了一條花褲子,頭上梳一撮像蒜苗一樣的發(fā)辮,說這是把男孩當(dāng)女孩打扮了好養(yǎng),而村里的孩子都戲謔我,我不喜歡和他們玩了,就一個人常常坐在柿子樹下發(fā)呆??偸窍耄煸趺窗琢颂煸趺从趾诹??土地上怎么就能長出五顏六色的花?晚上沿河走,怎么河里到處都有月亮?云和水的紋路一樣,那鳥是云里的魚嗎,魚是水里的鳥嗎?牛和??偸牵鹘桥鲋鹘?,咚咚地響,可村里的一頭牛卻被豹子咬死了,半個身子都被吃沒了,牛為什么不用犄角去撞豹子呢,難倒牛長的犄角就只對付牛嗎?狼常常裝狗就進了村,你若把它當(dāng)作狗,它就低著頭要走過來,只要你喊一聲狼!它立馬就逃跑了,再兇惡的東西都怕被識破真面目嗎?鳥落在院子里,你只要說,我不捉你的,你真的走過去鳥也不飛,鳥能聽懂人話嗎?對蛇說你有幾件花衣裳?第二天石頭墻縫里果真就有蛻下來的蛇皮。這種***成了習(xí)慣,就弄出了許多可笑的事情。隔壁的劉叔在罵兒子:你狂什么狂,你披著被子就上天???我就想,或許披著被子就能上天,上不了天也能飛起來吧。結(jié)果在一個刮風(fēng)天,我披了被子在麥場上跑,沒有飛起來,風(fēng)卻把被子吹到了場邊的荷塘里。我和人吵了一架,怎么也吵不過,失敗著回到家里,突然想著剛才我應(yīng)該這么罵他呀,從這個角度,用這個語氣,說這個言辭,再配上這個動作,***會壓制住他的,我就后悔不已,成半晌地自己恨起自己。***當(dāng)然使我增加了另外一份功能,我相信了望梅止渴這個成語是真的,因為看電視,電視里只要有炒菜,我就能聞到香味,我看到一個人跑過來的樣子像狼,就覺得他是狼變的,提醒自己少和他交往,那個人雖然當(dāng)了很大的官,但欺下瞞上,使強用狠,膽大妄為,后來就真的被***了。
二、我能吃苦。十四五歲時我開始跟著大人去山上砍柴,我們那不產(chǎn)煤,做飯取暖全靠燒柴禾,世世代代把周邊山上的樹都砍完了,再砍就得到三四十里更遠的山上去??沉瞬?,用竹簍背著回來的路全在半山腰上,路窄,窄細如繩,一邊是陡崖,一邊是萬丈深溝,路上有固定的歇息處,那是一堆大石頭和幾個土臺子,可以把背簍放在上面,那些歇息處是以大人的體力和耐力設(shè)定的,而我年齡小,力氣不夠,背六十多斤的柴常常是趕不到歇息處,就實在走不動了,但我***要趕到歇息處,否則你就會倒下來,掉進深溝。我每次都不說話,說話那要費力氣,你就是說了也沒人聽。咬緊牙關(guān),自己給自己鼓勁:我行,我能趕到那里!真的我都成功地到達了歇息處。雖然那時汗水模糊了雙眼,只要腿一抖,那就抖的嘩嘩地停不下來。當(dāng)年背柴趕路的經(jīng)歷使我在以后做什么事情,只要我喜歡做的,或我***做的,再苦再累都能堅持,堅持了肯定就有收獲,不知情的只看到我的收獲,知情的都在可憐我太苦。中國人哪一個不苦呢?經(jīng)歷的自然災(zāi)害太多,經(jīng)歷的政治運動太多,尤其是像我這個年齡段的人,不吃苦,你就一事無成。這如同一棵樹,長在崖頭上,你的根只能往石頭縫里伸進。這如同在火山下的高溫水池里仍然有存活的生物。其實,當(dāng)苦難是你的命運的時候,你無法擺脫時,你可以把承受苦難轉(zhuǎn)化為享受苦難。我曾經(jīng)在一篇回憶商洛農(nóng)村生活的文章里寫過:苦難在農(nóng)村,快樂又在苦難中。
三、我玩頭大。我是能做夢的人,幾乎每個晚上都做夢,甚至中午飯后靠在沙發(fā)上打一會盹,也都做夢,夢里***多的,興奮和恐懼的,就是我有隱身衣,經(jīng)常是有狼、有蛇、有人在追趕我,我跑呀跑呀,跑不及了就趴在地上,變低變小,感覺自己穿了隱身衣。有時我就躲過去了,有時竟然被發(fā)現(xiàn),我驚恐地大喊,這時就驚醒了。這樣的夢或許是不祥的,是一種預(yù)兆。而現(xiàn)實生活中,幾十年來,我做任何事情,都會引起爭議。說我好的把我說的太好,這我不相信,說我壞的把我說的又太壞,這我更不相信。我總是病病蔫蔫的,磨磨嘰嘰的,每次風(fēng)波只說我不行了,但我還是那樣存在,還是在做我的事。一月三十天,我習(xí)慣了總有幾天要刮風(fēng)下雨的,也知道了天空晴朗和刮風(fēng)下雨就是日子么。***的作家柳青說他是挑著雞蛋過鬧市,不是自己要撞別人,就怕別人撞了雞蛋筐子,我也如此。別人以自己之腹度我之心,他不理解我就不理解吧,別人自己畫一個靶子,說是我,然后架起大炮去轟,那就讓去轟吧。造謠、***、誹謗,我都是默默以待。我只有一個信念:只要不剝奪我手中的筆,你唾我的左臉我可以給你右臉,你脫我的襖,我可以給你褲。我不訴說,我不辯解。***都能隱忍,***都能靜默。白就是白,黑就是黑,時間會證明黑白的。
所以我說,我這一生或許不能成為一名戰(zhàn)士,但也絕不可能成為一個隱士。我只是一名作家,文學(xué)寫作是我的職業(yè),也是我的生活方式。我清楚我存在的意義,那就是用我的筆在記錄當(dāng)下的中國,在思考黑暗與光明,在敘述我和我的上輩和我的兒女的這么幾代人的生存狀態(tài)和精神狀態(tài)。
四十多年來,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寫秦嶺,寫秦嶺里的商洛,那是我的根本,是我的能量源,是我文學(xué)根據(jù)地。從商洛到了西安我才更理解了商洛,在我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,大規(guī)模地回商洛采風(fēng)考察,到后來從未斷過與商洛的聯(lián)系。極力想把我的書房建在秦嶺的山間,越是對中國有深入的認(rèn)識,越是覺得秦嶺和商洛的重要。反過來站在秦嶺和商洛再看中國,再看世界,這就是我的作品。從內(nèi)容到形式,一直試探著到至今。當(dāng)然隨著社會發(fā)展,時間推移,我的父母去世了,生我的那個土屋也倒塌了,祖墳也因修鐵路和高速路遷埋了,當(dāng)年一個生產(chǎn)隊勞動的上輩人剩下不到三位。村子變成旅游小鎮(zhèn),插秧割麥的田地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一條街市。祠堂沒有了,一頁還寫有我名字的族譜早都丟失,重新去寫也再不可能。因為后輩們都分散去了各個大城市打工,情況無法了解清楚,我有時想,從真正意義上來講,我沒有了故鄉(xiāng)。沒有了故鄉(xiāng),我要再失敗受挫,不知道還往哪兒逃遁。我即便發(fā)達了,衣錦也沒了還鄉(xiāng)的必要。我現(xiàn)在每次回到商洛,商洛人把我當(dāng)一個名人,沒人理會我是那個地方的兒子,他們越是熱情,我越覺得我是一個來客。當(dāng)年的石磨,一扇一扇鋪出的路成了具有鄉(xiāng)村特色的旅游通道,我像一條魚從河里撈起,再也回不到河里。二十歲時當(dāng)我逃離出了秦嶺和商洛,我只說是一生***的榮幸,快七十歲了,卻失去了故鄉(xiāng),才明白是這個時代***的悲愴。
世事在天翻地覆地變化著,我對秦嶺和秦嶺中的商洛感情始終不變。當(dāng)今,保護秦嶺,安頓家園,這開始成為社會的共識,人民的向往,而我,有責(zé)任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以筆為旗,搖旗吶喊。中國有秦嶺,商洛又在秦嶺中,這是上天的恩賜。這種恩賜不僅是給我們的祖輩和我們,更是給我們綿綿不絕的后代的,從這個角度上講,我們現(xiàn)在的***利用都是在向后代租賃,明白了這一點,就知道了我們應(yīng)該做什么,應(yīng)該拒絕什么,應(yīng)該守衛(wèi)什么,應(yīng)該反對什么。祈禱著秦嶺土石堅固,不要崩坍,不要泥石流,不要堰塞湖,草木常青,綠水常在,空氣不再污染,日月***清明。河水隨處掬起來就能喝飲,白云像棉花朵子一樣,伸手都能摸到。祈禱著商洛人和秦嶺里所有人告別貧困,遠離慌張,心里無憂愁,臉上有笑容,對老人敬重,對孩子憐惜,熱情地從事工作,愛情上也洋溢著浪漫。